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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2月28日 星期日

疫情下,英美醫學院申請數不減反增──身為美國準醫學生,我對醫療志業的觀察與思考

 2020 至今,新冠疫情肆虐全球,美國疫情確診和死亡人數目前居全球首位,且死亡人數已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美國總死亡人數,英國則是已進入第三次封城。從新聞畫面,可見各國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,在起霧的護目鏡後流淚、徹夜工作瀕臨崩潰、因擔心不慎使家人染疫而睡在醫院裡自我隔離、醫療資源供不應求等各國醫院宛如戰場的慘況。

正是在這個非常時期,越來越多歐美學生積極投入醫療相關的職業訓練:根據《BBC》報導,英國報考護理學院的人數,較去年上升了 2%;而根據美國醫學院學會(Association of American Medical Colleges,簡稱 AAMC)的統計,全美醫學院所收到的申請較往年多了 18%;其中,史丹佛大學醫學院收到的申請件數,較往年多了 50%,換句話說,高達 11,000 人競爭 90 個名額。

「佛西效應」:越危險,越要站上前線

這樣突然對醫療行業趨之若鶩的現象在美國被稱之為佛西效應,命名自美國國家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所長安東尼‧佛西(Anthony Fauci),意指在美國疫情波動不定、政府因應不力之下,民眾在看到佛西對防疫的領導和專業的剖析與見解、高調反擊領導人缺乏公衛素養後,燃起捍衛國家和世界健康的使命感。「佛西效應」就好比美國 911 事件後,男女從軍人數暴增──只因在看到人民受苦後,紛紛想投筆從戎、衝鋒陷陣,為國家貢獻心力。

許多人心中本就有當醫生或護理人員的夢想,但因為糾結於必須付出的時間、社交、經濟等代價而躊躇不前,新冠疫情似乎意外的推了這些人一把──在新聞訪問中,許多即將進入醫療行業訓練的學生,紛紛表達促使其申請的共同原因:媒體和從醫朋友轉述的險峻醫院實況,反而使他們更想要盡快投入這個行業、與前線醫護人員同舟共濟。

未來類似、甚至更嚴峻的全球疫情一定會再次發生,而他們不願再次體驗這次疫情中的無力感,期盼在下一波疫情來臨時有能力挺身而出,站在第一線支援。對他們來說,這是一種榮譽、一種義務。

同時也有學者提到,疫情影響了整個就業環境,打亂了許多學生原本畢業後的安排,使得學生有更多時間思考人生志向,並且心無旁鶩地準備繁複的申請資料。投身醫學正是許多人深思熟慮後的決定,並非考慮欠周的一時衝動。

這些新聞報導不禁使我想起在劍橋國王學院外,遊客和學生來回穿梭的石頭地上,那個被鮮花圍繞的中國吹哨者、那位戰疫前線的犧牲者──李文亮醫師的遺照。356 年前,在這同樣地方,黑死病(倫敦大瘟疫)也曾經橫掃劍橋。當時的他們,除了隔離、宵禁、封城之外,沒有疫苗、沒有醫療科技,只能用像是抽菸草、用醋消毒錢幣等偏方對抗隱形的敵人。

身在相對安全的台灣,想起這些抗疫歷史,再回頭檢視自己即將披上白袍的身分時,我腦中不斷浮現台灣朋友和家人的話:「美國疫情這麼嚴重,你以後就是在最前線耶,好恐怖喔。你確定你真的要去念醫學院嗎?當醫生真的很辛苦,現在後悔都還來得及,不要怕沒面子。」 

在劍橋與世界人才交流,反思醫師的刻板印象

這樣的問題,我想過很多次,也想了很長一段時間。留在美國念兩年生物醫學相關研究所、到醫療相關非營利組織工作、做醫學抄寫員(Medical Scribe)等短期工作是醫學院預科生(Pre-Med)在大學畢業和申請醫學院之間幾年的常見選項;但我卻選擇遠赴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流行病學研究所。這樣的決定無非是希望接觸相關但不相似的領域,同時也脫離醫學院預科生的同溫層,前進英國歷史悠久且具有古典學術氛圍的環境裡,和來自世界各國的人交流,同時給自己緩衝和沉澱的時間,尋找自己是否該從醫的答案。

所上約 30 位學生,年紀 21  50 歲不等。約有 5 位執業 5  10 年不等的英國、日本、奈及利亞醫生。除此之外,還有英國骨科博士、英國公衛部門策畫人,和來自美國哈佛、普林斯頓、耶魯大學的畢業生。午餐時間好比一個商業社交大會,大家總會坐在休息室聊聊各自的工作和學習經驗,以及就讀此系所的原因。

那位日本免疫風濕專科醫師是為了能更專精於自己的職業領域,澳洲醫師是為了拿學位回國升主治醫師,有許多英國醫師則是受夠了英國醫療體系,在認知和現實失調中預備轉職做研究,分享中還毫不留情地加了幾句對英國國民健保署(NHS)的抱怨,頻頻感嘆其換算時薪比一個麥當勞店長還少。另外一位就讀醫學院第 5 年的劍橋醫學生則是熱愛自己目前天天去醫院巡診、上課生活。這些真實的經驗分享,讓我不禁反思從小被社會和家人灌輸的醫師刻板印象:

醫師這個「符號」在東西方都有些相似的意涵:崇高社會地位、成功人士的代稱和非富即貴的象徵。在生活層面,Netflix 實境節目《璀璨帝國》(Bling Empire)裡 Christine Chu 的老公 Gabriel Chu,一位加州整形外科醫師,呈現了極端的醫師家庭在亞洲圈的炫富行為,開特斯拉上班、輕鬆擁有好幾棟邁阿密度假小屋的美國醫師也比比皆是。而在商業層面,只要冠上「醫學權威認證」的產品總是熱銷,「醫生推薦」的生活方式總是被當作聖旨、在長輩的通訊群組中廣為流傳。

當然,從古至今,東西方也有眾多投入無國界醫療、到窮鄉僻壤義診、身著簡樸的醫師。然而,這樣的形象似乎只在偉人傳記、歷史課本或特定雜誌專刊中可見。現今媒體較少宣揚醫師光鮮亮麗的背後,過人的耐力和堅毅的人格特質、仁愛慈悲的心腸,和甘心犧牲的生命志向。也因此提到這個職業,社會大眾往往還是會直覺地與名利或權威連結。但其實,世界各地醫療教育體系的差異,往往也會影響「成為醫師」的動機,其中可能並不盡與刻板印象相合。

醫學教育體系不同,申請動機也不同

英國醫學教育體系跟台灣較相似,都是高中畢業後直接進入的學士醫學。美國則為「學士後醫學」,大學 4 年後再申請的專業訓練學科,賦予學生多一些時間認識自己、探索自己的興趣。雖然 22 歲再深思職涯規劃也不一定較清晰準確,但能在 18 歲時,透過高中教育就清楚立定志向堅毅不搖的,的確為少數。

根據 US News and World Report,美國醫學院學費平均一年美金 $18,808 至 $68,886(折合台幣約 52 萬至 191 萬元) 不等,醫學生畢業後平均負債 215,900 美金(約 600 萬台幣),平均需要 13 年才能還完學貸。學士後醫學也將最早能當上醫師的時間拖到約 30 歲。同時,申請醫學院不是只看指定考試(MCAT)成績,更看重課外活動、申請動機、特殊生命經驗、面試等多元審核,門檻極高。錄取率因學校、種族、國籍有關,最低至 1.3%

再者,美國有許多相關職業,像是醫師助理(Physician Assistant)麻醉師(Anesthetist)護理醫師(Nurse Practitioner)等等,相對能涉入醫療界的管道較多,並不是非要念醫學院才能「幫助人」、「救人一命」。這些相關職業的訓練和醫學訓練相比,時間較短,學費較便宜;執業後,也較能達到工作與生活的平衡。醫師在醫療團隊中擔任的角色是在希望渺茫之際鼓舞士氣、在各種危急情況下處之泰然的領導人,在時間、金錢成本和入行門檻的考量之下,相對代價較高。

也因為醫學教育體系、申請資格條件和醫療制度的不同,醫學院吸引到的受訓學生人格特質也有些微的差異。普遍來說,台灣吸引到的醫學生多數為頂尖且聰明、會分析、懂思考、會考試、舉一反三,也往往能訓練出醫術高超、效率極高的「醫身」型醫生。

我所接觸到的、被美國制度吸引到的學生,很多都對醫療改革、醫學科技和技術精進有夢想,著重醫病關係,常以社會經濟、身心健康、個人意願等角度提出適合的醫療方案這樣的風氣和文化,以及豐沛的研究資金和資源,往往能造就推動醫療科技發展和全人照護的「醫心」型醫生。因此,相較於台灣和英國,在美國,「執業後慢慢愛上這份工作」、「沒什麼喜歡不喜歡,有能力,就做」、「分數考到就念了」的從醫動機,我個人較少聽到。

當然此處絕非否定台灣醫師的專業和動機,只是就個人有限的經驗,試著分析為何在美國,有那麼多人在面臨疫情的此刻,有更強烈的動機選擇這份職志。

另一方面,在疫情揭露了許多醫療人員的辛酸故事之時,也開啟了許多不同能貢獻於醫療的管道──如投入生醫、研發疫苗、研究與擬定防疫政策等,多樣的可能性也促使世界各地懷有醫療夢想、但尚未入行的人進一步思考:醫師熬出頭後至少 6 位數的收入、10 幾年的訓練才嚐得到的甘甜,真的能換取你認為有價值的財富和社會影響力嗎?醫生/護理人員的救人方式、能夠促成的改變程度,是你想要達到的成就與貢獻嗎?

當逐漸走入後疫情時代,在我披上白袍、說出希波克拉底誓言前,在夜深人靜、能收起「官方說法」的時刻,腦中那在面試官和醫學生面前那樣肯定、自信、誠懇的表達我這個台灣人想在美國接受醫學訓練的理由和決心,依舊清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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